中新社加德滿都10月31日電 題：從餃子到MoMo：跨越喜馬拉雅的中尼“美味之橋”
——專訪尼泊爾作家、加德滿都城市博物館創始館長卡希什·達斯·什雷斯塔
中新社記者 崔楠
中國與尼泊爾山水相連，往來綿延千年。飲食作為最具親和力的文化載體之一，也在中尼交往史上留下深刻印記。
在尼泊爾，MoMo便是這一交流的見證——它源自中國餃子文化，歷經本土化演變，成為尼泊爾街頭巷尾的“國民美食”。它如何跨越山河，從喜馬拉雅北麓傳至南麓？它又怎樣在中尼文化交往中延續與再生？尼泊爾作家、加德滿都城市博物館創始館長卡希什·達斯·什雷斯塔(Kashish Das Shrestha)近日接受中新社“東西問”專訪，分享他的觀察與思考。
加德滿都風格的湯MoMo。中新社記者 崔楠 攝現將訪談實錄摘要如下：
中新社記者：MoMo在尼泊爾幾乎家喻戶曉。這種食物最早是通過怎樣的途徑從中國傳入尼泊爾的？
卡希什·達斯·什雷斯塔：關于MoMo的起源，社會上流傳著不同說法。有人認為它出自尼瓦爾族，于14世紀從尼泊爾傳入中國西藏。但事實上，MoMo是從中國西藏傳入尼泊爾的。
真正將MoMo帶回加德滿都的是“拉薩尼瓦爾人”——來自加德滿都、在19世紀至20世紀上半葉定居拉薩的商人。他們往返于拉薩與加德滿都之間，將在中國西藏流行的餃子做法帶回故鄉。
尼瓦爾人飲食傳統極其悠久、儀式性極強，在祭祀、婚禮和節慶菜單中均未出現過MoMo，可見它是一種近代才進入尼泊爾的“外來食物”。
當時中國內地的餃子文化早已傳播至雪域高原，并被喜馬拉雅地區各民族吸收改良。尼泊爾北部多個族群，如喜馬拉雅山脈南麓的馬楠地區，也有自己的“餃子傳統”，保留了中國餃子的形制和內餡觀念，只是在口味和食材上出現地方性變化。
加德滿都一家MoMo店仍以傳統蒸制方式制作MoMo，隨后澆入南亞風味湯汁，制成湯 MoMo(Jhol MoMo)，并配以咖喱番茄辣醬(Achaar)食用。中新社記者 崔楠 攝中新社記者：餃子傳入尼泊爾后，經歷了怎樣的“本土化”？
卡希什·達斯·什雷斯塔：加德滿都的尼瓦爾人將它改造成圓形小包，以水牛肉為餡，加入洋蔥、姜、蒜和南亞特色香料，配以咖喱番茄辣醬(Achaar)，或澆上以本地香料調制的冷、熱湯汁食用。這種帶湯的MoMo被稱為Jhol MoMo，也是如今“加德滿都MoMo”的雛形。
最初的湯底以番茄和本地香料為主，后來又加入花生、大豆、香菜等，使味道更為濃郁。20世紀50年代，MoMo開始出現在加德滿都的大眾餐飲中。最早的攤販集中在加德滿都杜巴廣場附近，這里是加德滿都本地人氣最旺的商圈。
1966年，拉姆·克里尚·什雷斯塔(Ram Krishan Shrestha)與查伊塔·納拉揚·馬南達爾(Chayta Narayan Manandhar)在加德滿都杜巴廣場外的一處公園設攤，后遷至附近電影院旁的巷中，開設了“RC MoMo”餐廳。這家餐廳也被認為是尼泊爾第一家成功的MoMo餐館，標志著這種食物從街頭攤點正式走進餐館。
此后，各類MoMo餐廳如雨后春筍般出現，推動MoMo文化在加德滿都乃至全國迅速擴散。80年代初，有面包房推出雞肉餡MoMo，突破了只用水牛肉的限制，使這種食物被更多尼泊爾人所接受。可以說，這道來自中國的食物在尼泊爾的發展，是歷史傳承、社會開放與商業創新共同作用的結果。
加德滿都當地食客品嘗湯MoMo(Jhol MoMo)。中新社記者 崔楠 攝中新社記者：MoMo在風靡尼泊爾的過程中，是否也反映了中尼之間的民間交往與文化互鑒？
卡希什·達斯·什雷斯塔：尼泊爾，尤其是加德滿都谷地，歷來是南北貿易與文化往來的樞紐。早在7世紀，尼泊爾尺尊公主嫁給吐蕃贊普松贊干布；13世紀，尼泊爾建筑師阿尼哥遠赴元大都設計建塔——這種人文交流貫穿古今。
MoMo的風靡延續了這條文化脈絡。在尼泊爾東部城市達蘭，當地的“達蘭MoMo”據傳最早由一對來自大吉嶺山區的中國夫婦開設餐館而流行開來。尼泊爾人隨后改良配方，做成半月形大餃，餡料多用豬肉，配濃辣椒醬，并單獨配以清湯，與加德滿都的湯MoMo味型截然不同。這種風味反差，正好體現了中國餃子元素在尼泊爾的再生與融合，也折射出兩國民間交流的活力。
中新社記者：如今MoMo在尼泊爾的普及程度如何？它在人們的日常生活中扮演著怎樣的角色？
卡希什·達斯·什雷斯塔：尼泊爾作家巴桑塔·塔帕(Basanta Thapa)曾打趣說：“尼泊爾人看菜單十分鐘，最后還是點MoMo。”
如今，無論在加德滿都還是尼泊爾鄉鎮山村，MoMo都隨處可見。它不僅是一道食物，也是一種社交方式。人們下班后約上朋友，邊吃MoMo邊聊天，就像中國人喝茶一樣自然。
從20世紀中葉進入大眾餐飲視野，到80年代雞肉餡的出現，再到90年代成為具有代表性的“城市食物”，MoMo見證了尼泊爾社會的發展。它的味道樸實，卻能喚起人們的歸屬感。如今，無論是青年聚會還是家庭團圓，MoMo都是餐桌上不可或缺的存在。
中新社記者：餃子和MoMo的國際傳播十分迅速，您如何看待它們在世界各地被重新演繹的現象？
卡希什·達斯·什雷斯塔：不僅是中國的“餃子文化”，“加德滿都風味的MoMo”也已走向全球。美國、英國、法國、德國、意大利、澳大利亞乃至非洲塞舌爾等地，都有尼泊爾餐館售賣MoMo。
在印度新德里，尼泊爾攤販售賣的MoMo因“正宗尼泊爾味”而更受信賴，甚至成為一種身份與品質的象征。
在美國，紐約最早的尼泊爾餐館Himalayan Yak于二十年前開業伊始便售賣MoMo。十年前， MoMo店開始在紐約風靡，紐約皇后區每年舉辦“徒步吃MoMo”活動，三十多家餐館聯動，吸引數千人參加；得克薩斯州的MoMo節規模更大，每年有超過一萬人參與，活動還同時展示尼泊爾手工藝品，成為當地尼泊爾社群的重要節慶。
近年來，尼泊爾餐廳也開始在中國北京、上海、廣州等地以及日本、韓國出現，讓熟悉餃子的東亞食客體驗另一種“喜馬拉雅味道”。與此同時，中國餐館在尼泊爾的加德滿都、博克拉等城市也蓬勃發展。如今的加德滿都幾乎可稱“餃子天堂”——中式餃子、餛飩、日式餃子、韓式餃子與尼式MoMo共存一城，形成跨文化的味覺共鳴。
如今，尼泊爾人也對MoMo進行多種改良。圖為用卷心菜葉卷制餡料的“蔬菜MoMo”。中新社記者 崔楠 攝中新社記者：MoMo是否已超越食物，成為一種文化象征？
卡希什·達斯·什雷斯塔：可以說，MoMo已成為尼泊爾飲食文化的“國民符號”。網絡上關于它的起源、拼寫乃至吃法爭論不斷，人們樂此不疲地討論正說明它所承載的文化認同。
對許多外國人來說，MoMo是他們認識尼泊爾菜的第一道菜；而對尼泊爾人而言，它是一種情感寄托——無論身在何處，吃一口MoMo，仿佛就回到了家鄉。它讓尼泊爾人擁有一種獨特的共同味覺記憶，也讓外界通過這道食物認識尼泊爾。它反復提醒著我們：文化的連接，有時就在一口食物之間。
中新社記者：在您看來，MoMo能否成為講述中尼友誼的“味覺名片”？
卡希什·達斯·什雷斯塔：某種意義上，它已經是了。MoMo起源于中國，成長于尼泊爾，跨越山河，連接兩國人民的情感。對我而言，我正希望通過自己的研究，出版相關書籍，讓世界更好理解MoMo的來歷與演變，也讓這道跨越喜馬拉雅的食物繼續講述尼中世代友好的故事。(完)
受訪者簡介：
卡希什·達斯·什雷斯塔。受訪者供圖卡希什·達斯·什雷斯塔(Kashish Das Shrestha)，尼泊爾作家、斯坦福大學國際合作學者、加德滿都城市博物館創始館長。
自1997年以來長期致力于尼泊爾流行文化與青年文化的記錄與研究，曾于2004年出任當時尼泊爾最大青年雜志主編，并于2019年獲評“國家地理探險家”(National Geographic Explorer)。
目前正撰寫并計劃出版《MoMo之書》(The Book of Mo:Mo)與《尼泊爾烈酒之書》(The Book of Nepali Spirits)兩部著作。